【文韵舒兰】细鳞河短章（组诗）

离老家很近了

风从西来，不绕弯儿

吹遍高高的东山岭

就在菩萨庙身后，就在眼前

这么多涌动的稻浪

一片连一片，沉默寡言

吞咽下光阴的忍耐者

和村外的细鳞河抱在一起

它们用荡漾击节

它们密实交集，挤挤挨挨

匍匐于大地上——

这些悲情主义稻子

时刻准备着交出自己

百草枯啊，百草荣

亲爱的细鳞河，此时

除了清澈见底外，越发冷静了

经过老黄榆的树荫儿

再走一回红松木捆搭的浮桥

对岸，在那岚气缭绕的东山顶上

珍藏着我的祖父母

远山和森林，一望无垠的田野

永远嵌入式地留存，陡坡上

山梨烁烁，核桃垂垂

葡萄攀援，榛子果挂件般

转眼间就圆熟饱满了

偶尔，还有狍子、野雉或火狐

在记忆里一窜而过

一棵草，在河边

领回了自己的影子

我坐在水边写

一条细鳞河，顺着我的手腕及笔势

蜿蜒流溅出我熟悉的口音

习性与身形，骨子里的坚韧

基因中的隐忍与倔犟

不停地写，写上游汨汨的血液

中游漫漶出的疼痛及挫败

下游涌流出声音的沙哑

我在继续写

阳光洒遍打谷场，牛马拉套一圈圈地碾米

我坐在安静的句式中

借村庄上空的月光

打量万物的悲悯，落木萧萧下

我还在继续写

凡是需要明喻的部分

我都不会将虎头写成蛇尾

更不会把乌鸦的心脏

写成喜鹊的羽翼

写着写着，天色就暗了

那时节，我年纪尚轻

被泛滥的洪水没过头顶

越挣扎越下沉，当我快要松开手时

蓦地发现，岸上青山在

我的村庄还在，亲人犹在

白蓼也在，红烛与绿蜡都在

它们仍旧置于原址上

我于苇丛之上，打开翅羽

贴着天际飞远了

落日时分，秋风越来越斑驳

吹尽了槭林，有一声不响的美

把藏在心底的话掏出来

容颜不过是陡峭的轮廓

一转身，一拭泪

有多少语言，陷入想象力的深渊

在江岸，那些虚拟的回声

一低再低，于风中弥散

那些碎裂的水波纹

柔日，或刚日

都由它们自己做主

秋山已进入写意

无形与有形何需滤镜

我的体内，暗藏回春术

避开扑面的尘埃

从烟火人间里，慢吞吞

闪出妩媚的眼神

与你旧梦重温

这个秋天，有艳阳普照

也有飒风萧萧

曾梦见遥远的故人

他头顶落满雪白的荻花

这个秋天，也消耗了

我多年以来积攒下的青山

不登高，不佩茱萸

算不得什么，有一盏

入喉即化的菊酒就够了

它不伤脾，不伤怀

江水缓缓汤汤

一直顺着地势流淌

无论在何处拐弯

我都喜欢

走在秋天里的人

先于我看到晴空上人字雁阵

听见落单孤鸿的哀鸣

能早些看见东坡的中秋月

却无力抽刀截断李煜的长流水

走在秋天里的人

先于我在午后的东篱采菊

也能更悠然地看见南山

槭树下，提前体验白露寒于处暑

一场霜降，海棠已红透

走在秋天里的人

先于我放下嚣扰的尘事

撂下雄心与野心

会放慢脚步，珍惜爱人的

每一次秋波横转

再掂一掂莼鲈的份量

站在高处，想一想茱萸兄弟

从低处，拿出窖藏陈酿

与亲人将秋色平分

又一次拐弯

水畔，万千画面，流过

人间时而年轻，时而老态

世事种种明暗隐落

光芒投进波纹里

遗失的终归要遗失

所有午后，为我一个人重新设计

正如所有草木的情绪

转平入仄，飞翔的事物

轻轻收拢了翅羽

庆幸，我还能找回原点

走过一遭虚假炫境

与繁华，与诡谲相向而行

脚印开过泥泞的花

我的爱伴有阵发性疼痛

我的青春，未来的中老年

和一束红蓼彼此关照

后来，孤独成雪

天上白云，地上苍狗

我在它们之间不做选择

左手辞藻，右手落叶

不再说更多的话

嫣红的锈渍处，和一片芦荻

产生了对白欲望

在深秋，我安于自然所赐

无需大段旁白做注脚